静默之歌【12】

12.云室

 

进入正式的云室环境需要先经过狭小的减压舱,停留时间将持续十五到二十分钟不等,在此期间操作员会通过扬声器会向进入者朗读规则。

这个环节也是进入云室必须要有的。烬曾在心理诊疗中心当过志愿者,有一天恰巧不是他当班,一名新入职的医生因为没有遵从规则,导致半边手掌被隔离中的病患活生生撕了下来。

任何进入者不要靠近栅栏;不要使身体的任何部位逾越警戒线;不要透露任何个人信息,编造的也不行;

需要传递的物品通过栅栏下方的推拉槽进行传递;不允许向隔离对象提供任何硬质或金属物品;带有订书钉的刊物不行,硬币不行,金属饰品不行,硬质的卡片不行,甚至连一支普通的笔也不行……

操作员隔着十万八千里,有气无力地棒读,还时不时停下要求烬重复刚才的内容,以确保他听进去了。规则朗读完后,他还朗读了一份雾化剂成分表,以确认药剂中不包含引发进入者不良反应的成分。

最后,那个当班的家伙对烬说道:

“好了,规矩就这么多。让我们在最后五分钟里,用沉默向那个制定这套流程的王八蛋致以崇高敬意。”

“这样不太好,沉默的致意是给死人的。”烬打趣道。

“谁知道呢,但人总有解脱的时候吧?往好了想,说不定给咱们制定规矩的王八蛋已经解脱了。”

“你需要合理的职业生涯规划。”烬顿了顿又说到:“现在的这份工作让你难以找到归属感。”

“这话您跟里面那位小姐姐说去吧,我觉得现在我的状态就很好。”

厚重的舱门外,人员疏散的声响逐渐平息,那个和当下的联盟气氛格格不入的操作员告诉他可以进入云室,他在通讯中懒洋洋地说道:“气压水平达标,你可以进去了,我会在线上远程协助你的工作,祝你好运。”

“谢谢。”

内舱门伴随着蜂鸣器的声响缓缓打开,微薄的雾气扑面而来,把减压舱晕染成稀薄的白。烬看见一道坚固的栅栏把云室内部分割成一大一小两块区域,并不宽敞的空间显得更为逼恻。

他进入云室,发现栅栏的内侧还布置了一道复合材料网,悬挂着带电勿近的告示牌。而阿卡丽就倚靠在房间尽头的墙壁上,那里支着一张简易的小床,她似乎正在手里玩着什么,丝毫不在乎有人进来,也不想从自己的小世界中分神。

烬没着急开口,只是坐在栅栏对面的椅子上,把写字板放在膝盖上。因为舱门的开启,空气中的薄雾浓度降低到标准值以下。那个丧气的操作员告诉烬,他即将补充气雾剂,可能会闻到一些稀薄的刺激性气味。

随后,浓稠的白色气体像一道瀑布般,从房间中心的通风管道涌出,它的密度似乎比周遭空气要大,垂落在地好像一团柔软的棉花。气雾剂很快便埋没了烬的脚踝,渐渐堆积到膝盖处。

视野的下半部分被翻腾的雾气遮蔽,分不清是不是错觉,烬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轻戳他的小腿,绕着他的胫骨游走,那种若即若离的触感让鸡皮疙瘩爬上了他的手臂。

他轻轻跺了一下脚跟,把椅子周围的雾气震开,什么都没有。雾气潮水般退去又聚拢,形成细微的浪轻抚过房间的墙壁,但当那道气浪靠近阿卡丽时,却被肉眼无从识别的针刺戳散了。

烬抬头看向阿卡丽的方向,刚好捉到她同样在打量自己的目光。

她周身都仿佛在向外辐射着无形的针刺,击穿雾气留下一道狭窄尖锐的路径,让人觉得仅仅是靠近她就会被“刺”扎得千疮百孔。

阿卡丽低下头,继续玩着什么东西,烬现在看到她手里其实什么都没有,只是手指和手指缠在一起捏来捏去,就好像真的有东西似的。但尽管那女孩不愿搭理自己,指向他的辐射路径却明显变长了。

这种近乎挑衅的敌意让烬明白,他们之间的谈话现在可以开始了。

“晚上好,小姐。”

“滚。”

烬顿了顿,没有因为吃了闭门羹就停下问询。毕竟对方肯交互就意味着对话可以继续,如果她表现出自闭倾向,那今晚的工作可就要相当冗长了。他继续说道:

“我来这里,是想希望你配合我做一个简单的测试。”

“都说了,你滚。”阿卡丽的声音有些沙哑,她被隔离的这段时日注定无法接受很好的照顾,以至于这个爱干净的姑娘现在看上去都有些蓬头垢面的。

“不好意思,只占用你五分钟,做这个测试。”

“你聋了吗?”

“我只是例行公事。”

“我要看你的证件。”

“很抱歉我不能提供给你。”

“不要给她!”几乎是在烬说话的同一时间,操作员就在通信频道里给予他提醒。

烬在座椅里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坐着,说道:“我知道你对我并不信任,但是这真的只是一个非常常规的测试,不会要你多长时间。”

“我不相信你费那么大周章进来,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。”

“确实就是为了说这个。”

雾气已经逐渐在空气中弥散开来,借助气体的标记,他能清楚地看到阿卡丽的“针刺”早已经透过栅栏和电网,触及到自己周身的空间。

“你看着就像个骗子。”透过前额蓬乱的刘海,阿卡丽用极具威胁性的语气对烬说道:“滚。否则我对你不客气。”

好吧,至少这姑娘的话说得没错,某种程度上我确实是。烬耸耸肩,摆出一副随意的姿态,开玩笑道:“那你至少得出来呀。你已经被隔离了七天了,按照七日观察法,你现在只需要完成几个简单的测试,就能被放出来,转去普通病房,接受常规治疗。”

“七天?”

“人处在封闭环境中会失去对时间的感知,你可能觉得时间并没过去多久。”

“哈哈,我还以为我被关了七年呢!那帮,那帮混蛋!我已经好久都没吃饭喝水洗澡了,我是他们的囚犯吗?为什么这么对我!”

“冷静,小姐,我说了,根据七日观察法——”

“你刚刚说的是‘一个’简单测试,我没听错吧老货!”阿卡丽扳住自己的脚底板,两只手使劲抓着,下巴顶在膝盖上,像班里最恶劣的学生在接受老师训话时故意摆出让人不悦的姿势。

烬从这段对话中判断出,阿卡丽已经丧失了基本的时间观念,但还保有一些逻辑能力。他说道:“是的,我们简化流程了,现在你只需要协助我完成一个测试就好,测试包括——”

“我要先知道!你!是!谁!”

“抱歉小姐,我还不能向你透露身份。”

“骗子!”阿卡丽突然跳下床,光着脚向栅栏边缘走来。

烬真希望她一头撞在电网上,这样他能省很多麻烦。但阿卡丽在这种状态下还保持着理智,没真的一头撞上去。她用相当失礼的声量吼道:“他们既然说放我出去,为什么还像防怪物一样防我!”

“按照流程规则,在栅栏升起来之前,我都不能向你透露任何信息。”

“他们让你这样的人过来是什么目的?瞧瞧你这一身破衣烂衫你算什么东西?”她剧烈地喘息着:“无非也就是想要给我定罪,我犯错了吗?啊?我犯了什么错?说!”

“你在12天前,攻击了同小队的队员,用一只医疗托盘。还记得吗?你让那名队员不得不接受输血治疗。当天晚上,你又用注射器攻击了一名护士。”

“她给我打药!”阿卡丽吼道:“她给我打药!”

“但她没有恶意,而你却差点让她瞎了一只眼睛。”烬冷静地回应着。对面的人情绪亢奋,以至于周身遍布了针刺形状的路径,长的短的,非常密集,刚出现的轨迹马上又被新的轨迹所覆盖。

针刺的轨迹穿透了栅栏袭向烬的身体,但它们在刺到烬身上前便被无形的壁垒挡下。

“老先生,我觉得你可以撤了。然后我会往气雾剂里添加镇定成分。”操作员在通讯频道里对烬说道。

“不要过分依赖镇定类药物。”烬突然说道:“还有,撤掉你的壁垒,我不需要你的防护。”

“行吧,有种,你要是完蛋了我会记得你的英勇表现的。”

阿卡丽听到这段有头无尾的对话,马上调转锋芒:“你在跟谁说话!”

烬一瞬间觉得有人往他脸上甩了一串火星,他没有后退,哪怕迎面而来的感觉犹如针毡覆面。

“你听错了小姐,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话,鉴于你已经出现了强烈的幻听,和被害妄想症倾向,你真的,非常,非常,非常地需要这份测试。”

“滚!”

“没完成任务之前我不会走。”

“你以为你是谁?你来给我做精神诊断?他们,他们是放弃我了吗?叫一个乞丐来给我做诊断?”

“这只是……”

“你是怕我报复对吧,嗯?带着面具和伪装。你是谁,告诉我你是谁?”

“我只是个普通的心理咨询专员。”烬举起双手:“我这么做,确实是为了不透露我的个人信息给你,这确实不是我的真面目。你的状态很危险,我必须在完成任务的前提下,保护我的个人安全。”

“骗子!你马上就拿出注射枪对着我,你马上就会给我打药!然后把我拖上电刑床,往我脑子里塞垃圾!说!这是不是你的目的!”

“你大可以,看看我的周身。”烬站起来,一手拿着写字板,双臂张开,“我不是战斗人员,我们现在是在云室当中,你可以清楚地看到我的状态。如果我想对你做任何不利的举动,你都会第一时间察觉到。小姐,我们是在云室当中,你看,我没有任何,要伤害你的迹象。”

烬说这话的时候,尽量保持让自己的视线追踪着阿卡丽,但另一位明显不愿意与他保持目光交流。

早在前几次交锋中,阿卡丽便别开了视线,可以肯定她现在十分紧张,以至于周身的轮廓都在颤抖。她现在的情绪中恐惧可能占到了至少五成,剩下的大概还有焦虑和愤怒,以及仇恨。

烬下意识地咬紧牙关,他发现自己的心理分析思路在有意无意间,都在沿用他从苦说那儿“言传身教”学到的东西。他也不得不承认,至少在心理学方面,那个热爱暗室会谈的老混蛋确实更胜一筹。

而早晚有一天,我会追上的。

他在心里对自己说,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,等待阿卡丽的情绪稳定下来。

当阿卡丽终于又肯看向他的时候,一眼便看到了写字板上的符号,也几乎是在那一瞬间,烬感觉他周身的空气变得没那么“刺痛”了。

“那是什么?为什么……为什么你会写这个?你认识他?”

“谁?”

“你是谁?”

“我是一名普通的心理咨询专员。”

“我们只有过一个专员,你为什么会写这个?”

“上一任专员教我的。”烬不假思索地说道:“他教的我,如何使用速记符号,如何给你们做心理检测。”

“那为什么我没听说过你,你,你不如他,一点都不如他,差了十万八千里。”

“你认识上一任专员吗?很熟悉吗?”

“我们……”阿卡丽迟疑了片刻,她的手在抖,仿佛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。

于是她马上虚张声势了起来:“我们都是被压迫的,我们是被迫害的!但他向恐惧屈服了我没有!我会证明我没有!我是比他更优秀的战士,我会跟随主席,我会获得胜利!我把施暴者的头挂在医院大门上,然后告诉所有人他犯下的罪过!”

“你会做到的,我相信你会。”

“我已经这么做过了放我出去!我是肩负荣誉的!”

“我需要知道你是否满足出去的条件。测试必须进行。”

“把你那套题给我我证明给你看!”

“好。”烬弯下身,将写字板从中间拆分,将空白的那一半放如推拉槽,送到了栅栏另一头。

阿卡丽猛地抓起空白的写字板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,她大喊着:“要我做什么!”

“在那上面,你可以用你的手指操作,画一个钟面,并向我描述,你是谁,在哪,在什么时间,和谁,做什么。”

“呵,我以为是什么,就这么简单,好,我告诉你,我,我是阿卡丽,我在隔离仓里,在……在晚上,和一个臭老乞丐做测试!完了!”

“展示给我。”烬马上说道。

阿卡丽在焦躁不安中举起写字板,难得停住一会,但烬只看到写字板上狂乱的笔画,失衡的线条。

“你说你做过了,做过了什么?”烬稍微低了一下脑袋,他擦掉眼角落下的泪,阿卡丽的反应刺痛了他的末梢神经,让他觉得眼睛像进了沙子一样难受。

“我把仇人的头挂在医院大门上!”

“什么时候?谁的头?写下来。”

“你妈的杂碎!”阿卡丽嘶吼着,歇斯底里地在写字板上狠狠抓了一把,然后举了起来。

她的五指在板上落下沉重的抓痕,以至于写字板的数显已经失真,狂乱的色彩让那张板子看上去像疯狂的画作,在无数针刺的正中心,带着骇人心魄的气势。

“能向我讲讲具体的情景吗。”烬说道。

“放我出去!”

“放出去你要干什么?”

“我要杀!”

“你已经杀过了!”

“不够!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!”阿卡丽将写字板狠狠地摔在电网上,激起一串火花。

操作员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,“额,老先生,我想你真得撤了。我从没见过有谁把病人……”

“不要分心。”烬高声训斥道:“好好看着。”

“他妈的你要干什么啊!?”操作员在通讯里也抬高了声音,“我要加药了我警告你。”

“再给五分钟。”

烬靠近了栅栏,隔着网眼直直地望进了阿卡丽的眼睛。

“你要详细地,告诉我。”他沉着声音说道:“阿卡丽,你,杀过谁,怎么杀的,那天跟你一起动手的还有谁。告诉我。”

阿卡丽答不上来,她的思绪是混沌的,她抱着头在房间中来回走动,离栅栏越来越远。最后她终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,迫不及待地喊了出来:“苦说!我杀了苦说!”

“怎么杀的?”烬没离开,他隔着栅栏盯着她,确保自己能捕获阿卡丽每一次抬头时的目光。

“我用刀……不,用绞索!”

“你刺死了他?”

“不我要处以他绞刑!”

“为什么是绞刑?”

“我要把他的心挖出来吊起来……我要……我要……”

“谁和你一起做的。”

阿卡丽捂住耳朵,开始在原地转着圈,一圈又一圈像被掐掉半边翅膀的飞蛾。

“谁和你一起做的,你真的,确认自己做过吗?你真的,确认你杀死的是苦说,而不是其他人吗?”

见阿卡丽不予回应,烬便开口帮她补完了那场虚幻的噩梦:“你确实杀了人,你还记得吗,你用医疗托盘攻击了你最要好的队友,他叫什么名字?派克?瑟提?还是卡莎?你记得起来吗?”

“不是他们。”

“恰恰相反,你,你用刀刺伤向派克,他的血流了一地,再多的输血都救不回他的性命。”烬用低沉的声音讲述着虚幻的场景,“你用绳子吊起瑟提,他在死前一直求你停手,但是你不肯,你还掰断他的手。还有可怜的卡莎,哦卡莎,她有一双罕见的魅力的紫色的眼睛,你把注射器——”

“闭嘴!”阿卡丽再次抬起头时,话音里带着哭腔。她已经分不清脑子里出现的场景究竟是幻想还是记忆,但当她抬起头,却隔着栅栏看到一双通红的眼睛。

那双眼睛里盛着冷漠和凶暴,瞬息间让她想起在某年某月某个下午,一群人站在玻璃窗外,正是用这种眼神审视着她,就仿佛她只是一个奇珍异玩。

“呀————”突如其来的记忆打破了她最后的理智,她跪倒在地尖叫起来,声泪俱下地哭嚎声没让烬收回目光,只是让他稍微歪了一下脑袋。

操作员也懵住了,他在通讯中询问:“额,老先生?”

“是时候了。”

“哈?”

“分离马上就要开始了。”烬将右手的掌心贴靠在左手的袖子下面,那里正是他之前粘着小镜片的地方。

“流血的人,掉进了现实的边缘,会把死不掉活不成的人吸引过来。”

烬盯着正在放声痛哭的阿卡丽,看到她身后的白雾中倒映着一个癫狂愤怒又模糊的人形,操作员也看见了,因为他在频道中发出一声刺耳的惊呼。

“透过血液的接引,他们合二为一,共享同一套情绪。想把他们分离,就只有在彻底融合前,让情绪产生分歧。”

烬缓缓退向减压舱的门,他周身的白雾开始震荡,隐隐约约地勾勒出他的轨迹。

“我我我……我给你开门!”

“免了,年轻人,你听说过,‘鬼’吗?”

“没有那种东西!”操作员恐惧的声音穿透了耳麦,而现实便用祂荒诞不羁的手笔反驳了他的台词。

人形,脱离了阿卡丽的身体,在白雾中狂乱地挥舞着手臂,像远古时代跳起祈求之舞的萨满,像落入蛛网拼命挣扎的虫豸,像线头纠缠在一起的提线木偶,无序地扭动,无声地嘶吼,透过这癫狂又全然不合理的动作,向外界传达着它的愤怒和杀意。

“哈,当然没那种东西,毕竟——”烬猛地一抽手,先前那把被他安置的特鲁宁像变戏法一般出现在他的右手里,随着他镇定自若地挥动手臂,那把造型颀长的枪像是被凭空画出来一般,在观众面前展现出全貌。

“我们的世界,没有死刑,只有流放。听见了没有,流——放——”

流放一词刺激到了那只“鬼”,它猛地扑向电网,在高压电的冲击下显出了身形。

它有两个头,不,也许更多,因为它在变化,无时无刻不在变化。

手臂新生了又凋零,头颅刚从肚子上长出,又被另一个颗头吞下,有人在尖叫,有人在嘶吼,一双手,抓住了电网后被烧成焦炭,然后更多的手从口中、眼中、耳中伸出,电网和栅栏发出悲鸣被一分为二,透过显露出的缝隙,几十只眼睛看见的,是迎向他们的枪口,和站在枪后面的烬。

呯——!呯!呯!呯!呯!

操作员丢下了耳麦,滚下椅子缩到了看不见屏幕的角落,不到三秒的时间内他听见了至少八次枪响,夹杂着不能称之为人声的嘶吼,和他自己的尖叫。

烬背靠着唯一的,不可能打开的出路,一枪又一枪,把子弹打进那只无序的、畸形的、扭曲的、变化的生物的体内,留下鲜红的弹坑。

但绒毛和瓣膜立即将那些弹坑填满,碎肉堆积出新的头颅,它们一起嘶吼,一起向前,一起挤过栅栏,一起把手伸向了弹尽粮绝的卡达烬。

但烬张开双手,通向现实边缘的大门在他身后敞开,他用自由落体般的方式跌进了通道。

在这里,星辰不区分上下,抽象与具象并存。他为自己铺就逃出生天的道路,身后那鬼物也跟着闯进了这片荒芜的世界。

周遭的一切都成了涂鸦,变成血与肉,眼和手,交杂在钢与火的轰鸣中,烬看到远处闪烁的信标,知道自己只要抵达那里就能够脱身,但他与那信标之间的距离仿佛地面与星辰般遥远,无论如何也无法抵达。

一只手抓住了他,然后一拥而上扯住他的衣衫,他松开手,霰弹枪被蠕动的血肉拧碎。手们捂住他的眼和嘴,贪念地想把属于人的感官夺走。

可惜,这能让普通人惊慌致死的情景烬早就经历到麻木了。

老人的头颅上开了一条缝,穿过凌乱灰败的头发,身披白羽的鸟儿破茧而出,从垂垂老矣的躯壳中逃离,把无序和狰狞甩在身后。

张开的双翼在这个空间中显得格格不入,熠熠生辉的羽毛晃到那些空洞无瞳的眼,它们紧追其后不愿放走这只白鸟。

远离堡垒的空地上,派克刚将那枚小小的信标安置好,他把持着光子集束器,在刚进入位置时便听到一声炸雷般的声响。

“什么?”耳朵被震得嗡嗡响,可他来不及管耳朵的事,因为他看见一只白色的巨大的鸟从信标中升腾而起,周身缠绕着斑斑血迹。

而紧随其后的,如同挤牙膏一般,硕大的肉泥般的躯体从信标处打开的通路里挤了出来。

“空鬼!!!”他大吼着发出告警,半空中传来一声嘹亮的清唳,他听不懂这声鸣叫的含义,但他就是本能地知道是谁在催促他。

妈的,烬,你可真是不要命了!

他扣下启动按钮,甚至来不及戴上护目镜。集束器发出耀眼的光,光速运行的粒子将整团肉泥笼罩其中,空气中弥散着臭氧的气味,亮光穿透了派克的眼皮,他只有低下头祈祷这台机器能够斩草除根。

就在这时,一双手从他身后抄过来,抓住了集束器的握柄将光束对焦到正确的方向,嘈杂的噪音响彻耳际,像同时有几百人在他们面前用指甲抓挠墙壁,但霎时间那些声音就全都消失无踪了。

“警报解除,集束器关停,派克,你的眼睛还好吗?”

“我无所谓!我无所谓!”派克松开握柄,使劲揉了两下眼睛。眼前只有无数的光斑在飞旋,他跌跌撞撞地往一个方向跑,手脚并用地爬过一面倒塌的墙壁,摸到了什么冰凉的东西。

“烬?烬!”他拼命想看清什么,只看到一片白花花的玩意越变越小,最后变成一个人,趴在地上死了一样。

“派克……呃……我好疼。”烬爬起身将手举到眼前,虽然看不清实物但他知道指尖上半透明的羽片正在凋落,距离彻底恢复正常还要十几秒,但他等不了那么久。

他低下头,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团脏污,有黑有红,甚至还有破碎的肉瘤,他看不到细节也停不下来,直到把胆汁都呕了出来,呕到眼皮内侧都出现了渗血点。

“你受伤了!叫医生!”派克抓着他的肩膀急得额头冒汗。

好在现场还是有个冷静的人能帮他们收拾残局,那人走到正在挣扎的两人跟前,脱下外套披在衣帽尽失狼狈不堪的烬身上,用温和的力道将他拉了起来,避免他一头摔进自己的呕吐物里。

“烬,别来无恙。”

烬大睁眼睛,空中残留的臭氧味刺激着他的鼻腔。他看不清挟持他的人是谁,但他认得这个声音。

“塞拉斯。”他虚弱地回应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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